我們為什么需要信仰?
文/何光滬
著名作家梁曉聲在中央電視臺講過一段經歷:他在美國時,有一次要橫穿馬路,紅燈亮了,但左右兩邊并沒有汽車,他身邊有位老太太也照章停下,安安靜靜地等候綠燈。他問了老太太一句:“現在沒有汽車,為什么不走過去?”老人回答說:“也許,我們身后那棟房子里,會有一個小孩正在看街景。如果他看見我們走過去,以后照我們的樣子橫穿馬路,也許就會出事。”
這個回答,聽起來有點出乎意外。在我們這里通常的思考方式是:要不要違反規則?首先,是看看對自己是不是有利,如果有利,看見自己既無危險,又可以搶時間,就“忘了”規則;其次,是看看自己會不會被發現,如果看見了紅燈卻看不見警察,又相信此處沒有隱藏的監視器,于是就“大膽地往前走”了。
當這種心理狀態成為“正常”之后,連基本的是非也會被顛倒過來。例如,梁曉聲講的經歷還有“后話”:他回國后,有一次在路口紅燈面前停車,但是左右兩邊都無來車。他后面的車一輛接一輛“勇往直前”闖紅燈,繞過他身邊時還沖著他大罵:“(你神經有)毛病!” ——交通的狀況是中國社會狀況的一個縮影。前幾天《檢察日報》報道,一位清潔工人拾到幾千元錢上交之后,因為付不起孩子的學費而向親戚朋友借錢,那些本來真心答應過幫忙的親友,卻都翻了臉,認為拾金不昧再來借錢也是“有毛病”!
正如在一個遍地垃圾的地方,要堅持不扔垃圾是很難的,在好行為被視為“不正常”的環境下,要堅持與“常人”不同的好行為也很難。
要把全國變成一個使人不忍心“扔垃圾”的地方,就要凈化全民的道德“環境”。一方面,道德的最低要求應與法律連接(如在一些西方國家,“見死不救”屬于犯法);另一方面,道德的最高境界則與信仰相關(傳統文明基本如此,但在現代,宗教“修行”只屬自愿)。 前一方面是說,道德環境的凈化,需要確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原則;而這類法治原則的確立,又需要政治體制的改革。因此可以說,中國精神的重構,關鍵在政治改革,基礎在人心提升。
后一方面是說,道德環境的提升,不僅需要法律制度的支撐,而且需要精神信仰的指引。依靠“他律”的法律尚且需要某種信仰(對法律原則的內心服膺),依靠“自律”的道德就更是如此了。因為人心的自我約束常常軟弱無力,在傳統禮俗衰亡而法治觀念薄弱的條件下,“人心惟危”的狀況必然出現。
我們的人心,有太長的時間片面地偏向理智,即狹義的而不是廣義的理性。這種被國人視為“正常”的理智有三大特點:一,只從感觀或直接的經驗出發——所以不考慮看不見的
東西(“身后房子里也許有一個小孩”、“看不見的警察或監視器”之類當然不予考慮);二,只從眼前或短期的算計出發——所以不考慮長遠的事情(“將來那個小孩有可能出事”、“闖紅燈會增加交通混亂,最終使自己的車速和安全也受影響”之類當然也不予考慮);三,只從自己或小我的利益出發——所以不考慮他人或整體的利益,更不考慮自己與社會、自然、世界整體的關系(因此“那個小孩與我無關”、“交通混亂我管不著”之類心態,才是思考的真實基礎)。
這正是無數的人隨時在抱怨、又隨時在卷入的道德腐敗在人心深處的根源——偏向于狹隘的理智,忽略了良心或良知、公平或正義、創造性或博大的愛心。
而就那個清潔工人來說,我想,她不會缺少那些親友視為“正常”之惟一標準的“理智”,但她沒有忽略“正常”人還不能缺少的良心,因為她相信一個很實在的道理:不應該拿別人的東西;就梁曉聲或他開車的朋友來說,我想,他當然知道這一次闖紅燈有利無弊,但他雖招致辱罵而安然不動,因為他相信遵守這項規則,有利于大家長遠的效率和安全,因此合乎正義;就那位美國老太太來說,后面樓房里有沒有一個小孩,小孩會不會看見她闖紅燈,將來會不會出事,全都是未知的。但她相信,因果法則(佛教稱之為“因緣”)要求我們避免種下任何可能的惡因,博愛原則(基督教稱之為“愛鄰人”)要求我們關愛每一個人的生存。
這些人類本性不可或缺的、當今社會迫切需要的良知、正義和愛心,恰恰都超出了直接經驗、短期算計和小我利益,它們涉及與他人、社會、自然和世界整體的關系,涉及大我、超驗和永恒,因此它們最強大的保障,乃是超越于狹隘理智的信仰!
中國人自古信天。作為信仰對象的“天”,乃是殷人所稱的“上帝”或“帝”、周人所稱的“天帝”或“天”、歷代所稱的“天道”或“天理”最流行的通稱。
對這個概念,我們可以進行歷史的梳理、批判的討論、自由的選擇。但是,如果考慮到先賢相信“天生民,有物有則”已經涉及人與他人、社會、世界及其本源的關系,考慮到古人所謂“天理”對“良心”的指引,考慮到今人所見“無法”與“無天”的關聯,結論就只能是:信仰的超越對象,可以有不同的名稱,信仰的精神狀態,卻決定著文明的興衰、民族的浮沉。
最近我遇見一個年近半百的北京人,他看到云南邊遠鄉村的兒童沒有小學,毅然離開居住了十幾年的美國,孤身一人前往辦學。在那個沒有電話、沒有自來水、沒有郵遞員的地方,他克服種種艱難險阻,用自己微薄的積蓄自建校舍,給學生買鞋子,為村民修水渠……這一切,除了在那個不通公路的邊遠鄉間,無人知曉,因為他自己不要傳揚。我想,世俗的任何名利和算計,都不可能給予他這么大的力量,除了信仰。
我想,這個人已經向我們回答了,人類的歷史已經向我們回答了,當代的生活已經向我們回答了——我們為什么需要信仰。
(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/宗教學系教授)